紅色閃電
◎古蒙仁 圖◎唐壽南
一
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長途客運中,形形色色,五花八門,常會看得人眼花撩亂。
但因各有所屬,每家客運公司有各自的圖案和色彩,一眼望去卻又涇渭分明。在顧客的眼中,更是明察秋毫,各有特定路線,彼此之間倒也井水不犯河水,而能相安無事。
此其中又以日統客運最為搶眼,一來它一身火紅色系,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起來時就像紅色閃電,疾如星火;二來它只走雲林路線,往南過了斗南收費站,就看不到它的身影,卻延伸深入到雲林縣每一鄉鎮,可說是雲林縣在外流動的「註冊商標」,也是雲林人到台北最方便的交通工具。我在雲林工作四年,除了剛開始幾個月,對環境還不熟悉,會搭火車或統聯客運,往後三年半,我每週往返台北斗南之間,搭的都是日統客運,對它自然有一份深厚的感情,其中還有一段摔傷的慘痛經驗,使我和林董事長夫婦多年的情誼差點毀於一旦。如今回想起來,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
二
剛開始這種長程的「通勤生涯」時,我非常不習慣,因為過去我走這段路都是開車,一年不過三、四趟,而且和家人同行,一路有說有笑,永遠不知道什麼孤獨或寂寞。但變成經常性的、次數頻繁到每週或每半個月一趟,就成為一種肉體的折磨和精神上的負擔,過度疲勞時,甚至會有「恐車症」之虞。
這種「恐車症」其實是一種情感或官能上的迸發症,因遠離家人,使我感到不安和愧疚,回到工作地一人獨處時,往往會有強烈的失落感。另一方面則是地域上的「邊緣心態」在作祟,使我另有一種遭「貶抑」或「放逐」的感覺,不免為自己感到委屈,有時也會為自己的抉擇感到後悔。
不管怎麼說,雲林畢竟無法跟台北相提並論,尤其在文化和娛樂這二方面。台北多的是國際水準的展覽和表演活動,各種研討會和文化界的聚會多到不可勝數,而且隨時都可參加。假日帶家人去爬陽明山,走天母古道,晚上到餐廳吃頓飯,看看表演,日子過得多充實而自在。習慣了這種生活形態和步調後,回到雲林當然就難以適應了。
有一次我要搭下午的班車回雲林,出了雙連捷運站,走在民權東路的陸橋上,看著夏日艷陽高照下的台北街頭和統聯客運站,我突然停下腳步,不想搭車了,只有一個衝動想往回走,回家陪正在準備升學考試的兒子。但遲疑了片刻,還是氣餒地坐上統聯客運的班車,在天黑後回到虎尾的老家,那份強烈的失落感到現在記憶猶新,仍能感覺到彼時的無奈和傷痛。
經過好長一段時間的調適,以及工作上進入軌道後,我才從這種情緒的低潮中走出來,那也差不多正是我經人推薦改搭日統客運的時候了。
三
日統客運是一家專營雲林對外的長程客運公司,行車路線遍及全縣,在各鄉鎮都設有據點,對外卻只跑雲林和台北這條路線,因此班次極為密集,能提供縣民當天往返,這種旅程的規劃,好像是為我量身訂做的一樣。
我切入的時間點,更是好得沒話可說。那年日統為了提升競爭力和服務的品質,一口氣從瑞典新購了八十多輛最新型的客運車,加入營運的行列。我搭乘的每部車子幾乎都是剛出廠的,外表簇新發亮,顏色鮮紅地像極了「紅色閃電」。內裝坐椅也都剛拆封,堅實飽滿,還留有濃濃的新車的氣味。窗戶高而寬,每個座位都靠著窗,憑窗外望,視野特別開闊,高速公路沿線的風景一一在眼前掠過,坐在裡頭真是賞心悅目,舒服極了。
我習慣在週五下午三、四點,乘客還不是很多的時候,就會搭車回台北。局裡的公務車先送我到斗南的日統客運站,除了我的二個公事包,同事們還會塞些應時的土產、蔬果,糕餅,因此行李總是沉甸甸地。但這時我的心情卻特別地輕鬆,忙了一個星期了,只想趕快回台北與家人相聚。
三個半小時的車程,足夠我小睡一番,足夠我看完當期的兩份雜誌,也足夠我看盡窗外不同天候下的風景。到了台北,我又成了一尾活龍,拎著沉重的行李,輕快地跳下車。將自己的身影投入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車水馬龍的街道中,我又成為台北人了,我又回到台北的家了,跟著城市快節奏的腳步,只差點沒有飛起來而已。
為了多和家人相處一夜,我總會留到週一搭六點的早班車再回雲林。因此清晨五點就得起床,整理好行李,多看兩眼猶蒙在被窩中沉睡的小孩,再叫醒太太,開車送我去日統站搭車。天才濛濛亮,冬天時天色甚至還是一片漆黑,寒星高掛,街道罕見車輛行人,一片蕭索,我們就得出門了。
通常先由我開車,好讓太太再多睡一會兒。到了車站,我下車後,再由太太將車子開回去。曙光乍現,目送她孤單地開車離去時,我還有點不忍,說起來是有點辛酸,剛開始也會感歎命運的折磨和生活的無奈,對太太更有一份愧疚。但太太從不抱怨,習以為常後,我們反都會為多相處了一夜而心生感激。聚少離多,反見真情。
接著又是三個小時的車程,我用耳機聽完晨間新聞後,再小睡一下,醒來後再看看書,看看窗外的風景,客運車很快就下了斗南交流道,公務車已在站牌下等我,十五分鐘後,我就進了辦公室,開始了一週忙碌的工作。
四
周而復始,我的生活便像日統客運在高速公路上急馳一般而飛快地流逝。上車下車,一趟就是一個星期;再上再下,驚覺時已過了半年,一年。因候車的關係,斗南站的售票小姐成了我無所不談的老朋友,董事長林義風夫婦也時相往來,還因為我這位忠實的乘客的引介,而成為雲林縣藝文活動的熱心贊助者。
9 2年4月文化局辦理「西螺大橋通車五十週年」文化節時,日統客運免費當接駁公車,在橋頭輸運數以萬計的遊客。10月辦理「第一屆古坑咖啡節」時,所有的車廂和場站都懸掛咖啡節的宣傳海報和旗幟,還派了一部專車程到台北迎接台北的作家、記者南下實地採訪,為咖啡節宣傳。
那年SARS肆虐期間,民眾懼搭大眾交通工具,日統的生意一落千丈,林董事長焦急得不得了,拿出三十萬和文化局合辦全國攝影比賽。把八十多輛嶄新的車子在文化局廣場一字排開,做為攝影的主題,證明日統客運清潔、衛生,勤加消毒,乘客絕不會染上SARS。由於獎金高,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攝影好手趕來雲林參加。經此宣傳,日統重新贏得乘客的信心,載客量明顯地回升。
93年夏天辦理「國際偶戲節」,我們想邀布袋戲大師黃俊雄公演,但苦於經費無著,我去找林董事長幫忙,承他贊助了30萬元,開幕那晚才有黃大師重出江湖的盛大演出,吸引了三千多觀眾聚集觀賞,打響了偶戲節的名號。當晚謝幕時,我特別拉著林董事長一齊上台,與黃大師同台接受觀眾的掌聲與致意。
同年中秋節,文化局辦理鄧麗君歌舞劇《何日君再來》,我還介紹林董事長與鄧家兄弟認識,談在雲林籌設鄧麗君紀念館事宜。林董事長原有意捐地,後因細節沒談妥而宣告流產,對雲林文化產業的發展未竟其功,殊屬遺憾。
在南來北往的奔波歲月裡,我對日統客運的倚賴日深,與日統上下的感情愈來愈深厚,對日統客運的認同,已到了非日統不搭的地步。有外地的朋友或學者專家要到雲林來,我一定推薦他們搭日統客運。
而我和林董事長也時有交往,他是個美食家,自己更是烹調高手,相約吃飯是他工作之餘最大的嗜好,我們的情誼在品嘗美味與美酒中更見深厚。
為了工作,我常在縣內各鄉鎮之間奔波。再偏遠的村里,都可看到日統的身影,看著它們一路駛來時,我都會對那一身火紅的神駒多看一眼;在高速公路與日統的班車錯車時,更會對那一閃即逝的「紅色閃電」行注目禮。紅色成了一種符碼,一種情感上的信賴和慰藉,象徵了雲林人外出打拼的意志和對未來的憧憬,日統客運正載著我們從縣內每一個角落,奔赴人生的另一個戰場。
五
但日統在快速擴充發展的過程中,也出現管理上的問題,司機需求量大,素質良莠不齊,服務品質也受到影響,特別在高速公路上超速、超車、邊開車邊講電話聊天,對客人吼來吼去等行為。我因為是常客,偶爾也會碰到這種惡司機,雖然對這種行為十分氣憤,但因只是造成乘客的虛驚,而不曾出過什麼災難,基於禮貌和客氣,我從不曾向林董事長夫婦反應,直到有一天我成了受害人。
去年八月中旬,我因有急事,臨時改搭上某班車,司機赫然就是某次開車時曾經爆胎嚇得所有乘客哇哇大叫的惡司機。看到他的那一眼,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,但我已上車,不可能再換車,只能暗中祈求老天的保佑了。
這個司機不但喜歡開快車,而且駕駛的習慣很極端,先是一路猛踩油門,車子好像在飄一般,然後突如其來地來個緊急煞車,乘客就像在坐雲霄飛車,忽起忽落,忽前忽後,弄得身體不好的乘客頻頻反胃作嘔,起身上廁所的人跌得東倒西歪,他卻像沒事般以此為樂。
我習慣在車上看書,那天經他這麼折騰,弄得我不斷翻胃,書也看不下去了,快到中壢的時候,便起身將書放回我的公事包中。就在這千釣一髮之際,他突然來個極為猛烈的緊急煞車,我猝不及防,整個身子被後座力拋起來,重重地摔到駕駛座旁的階梯間,頭下腳上,全身分成三個段落撞在階梯尖銳的稜角上。司機大爺動也不動地扶著方向盤,很不高興地問了一句:「誰叫你站起來的!」由於太突然了,我根本來不及反應,想爬起來也因頭重腳輕,使不上力,那模樣就像烏龜翻身那麼地狼狽。幸好有位乘客過來拉了一把,我才能站起來。蹣跚地回到座位,才發現手錶、手機都被震掉了,我又得回到階梯間尋找,找了半天才在某個角落找到,但手錶已身首異處,錶帶脫落了,秒針也文風不動,只拿回來一個殘缺不全的屍體。
我魂飛魄散地坐在座位上,再也不敢輕舉妄動,檢視身上的傷痕,除了手腳多處瘀傷,看起來並無大礙,還暗自慶幸自己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呢。因此到了終站後,我只顫抖抖地拎著公事包下車,還像自己做錯了事般心虛,並沒有譴責那個闖禍的司機或求償。
但下車走不到幾步路,我的四肢就軟綿綿地出不了力,全身彷彿虛脫一般難以為繼,幸好那天約了太太開車來接我。她看我那副狼狽相,就知道我受傷了,而且還傷得不輕,偏偏我的好勝心又強,極力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。
但傷勢是無法掩飾的,原本只是模模糊糊的疼痛,等我上了車後就四面八方聚集起來,痛得我動彈不得。尤其是左小腿前方靠近腳掌一帶,腫了一個包,足足有一個饅頭大。太太一看情況不妙,也不回家了,直接將我送到住家附近的一家診所去求診。
但西醫對跌撞傷似乎難以對症下藥,只要我做熱敷,結果第二天腫得更大,去看中醫的傷科,卻認為該冰敷才對,然後又給我推拿。病況不但沒起色,反而腫得更大,由原先的小饅頭勃發為大饅頭,真是苦了我這無辜的患者。為此我在家休息了兩天,第三天才一跛一跛地又坐了日統客運回雲林。太太送我去搭車時,還不假辭色地問道:你還敢坐日統的車啊?是啊,我怎麼沒想到。但除了日統,我還能搭什麼車呢?受了這次「紅色閃電」的襲擊,我有點像啞巴吃黃蓮,但仍打脫牙和血吞了。
六
雲林像樣的醫院沒幾家,但治療跌打損傷的所謂國術館卻多如牛毛,而且每一家都自認為有祖傳祕方,別家的都是草包。
回到辦公室,同事看我雙臂包得像個木乃伊,都過來表示關心,再看到我捲起褲管,露出右小腿的大饅頭,更是驚呼連連,紛紛介紹他們親朋好友開的國術館,一時讓我好生為難,不知到底到那家去求診。
總而言之,從那刻起整整兩個月,我手腳上包紮的繃帶就沒有再解下來。大熱天,四肢包得密不透風,長了一大堆的藥疹,奇癢無比。逢人問起,都不知如何解釋。後來乾脆穿起長袖,把繃帶藏在裡頭,才省去了一番口舌。但又得解釋大熱天為何穿這麼多衣服的問題,同樣不勝其擾。
漫長的夏天,都耗在這件意外事故的治療和處理的人情世故上,讓我特別煩躁。
日統的林董事長夫婦來看過幾次,除了說些抱歉及安慰的話,卻閉口不提賠償的事,真是怪哉,同樣拖了很久,才由保險公司出面簽了合約書。雙方原本十分融洽的情誼,也因為這個事故變得有些罣礙。
但一切終會過去的,兩個月後,我終於解下了繃帶,將一切最不好的記憶拋諸腦後。但左膝蓋下方還需敷藥,一直到北風颳起,才逐漸回復正常,這時也差不多到了我要離開雲林的時候了。最後幾趟,為了搬運行李,我都自己開車,最後一趟則是坐上公務車,將我在雲林四年所有的一切都搬回台北。
在冬天午後孱弱的陽光照射下,我仍看到日統的「紅色閃電」在高速公路上發威,我仍一如往昔地對它行注目禮。但此刻卻多了一份不捨,畢竟這四年來,它載著我南北奔波,它與我在雲林的記憶是連在一起的。在我與雲林揮手說再見的同時,也是我要向這「紅色閃電」告別的時刻了。
- Mar 14 Tue 2006 22:22
〃轉‧紅色閃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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