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しい

一生的凝視
【李玉瑩、李歐梵】

李玉瑩致李歐梵———

讓我們相濡以沫地
過平常日子

記得那年到新加坡看你———定情之旅———我曾許下諾言：此後再不許有一絲的白髮從你頭髮根長出來。到了今年的中秋月圓之時，我們的結婚周年就屆滿六載了，用不著細數，也看得出你的白髮增加了不少。其實嘛！哪有不會變白的頭髮呢？那時的諾言祇是我這癡情人的一廂情願而已。況且學者兩鬢略添華髮，反而增加了幾分誘人的魅力。老公，我跟你說：「你比以前更有風度了。」我能不愛你的絲絲白髮嗎？

「好事多磨」這句話表面看來是反面的，但在我們的婚姻裡，卻含著正面的意義。上天似乎藉著憂鬱病來折磨我們，結果我感受到你對我的真情———效法著我倒空心懷來愛我。二百多天的苦難日子並沒有白過，靠著你的支持和鼓勵，我又一次脫離病魔的糾纏。如果沒有經歷那些憂傷的歲月，又怎能感悟出今時的幸福？老公！我多謝你給我的關懷和愛護。

每次我外出之時，你總會對我說道：「老婆，我會好掛住你。」初時，我不以為然，想你是隨口說說而已。但多年之後你仍然說著，而且等到我回家了，你又說：「幾個小時不見你，我好掛念你啊！」多聽了，我笑你的癡狂，還叫你作「糖不甩」。有的時候我想：「你太依賴我了，顧忌我們的感情太好了，會遭天妒忌。」所以我要故意對你發一下脾氣，跟你鬧一回。你常說：「老婆，你總是不聽我的話。」你知道嗎？我是故意這樣做的，表示我們的相處並不是盡都完美。其實聰明如我，哪有不知道你為什麼如此掛著我？你視我如珠如寶我是知道的，偏偏我卻是個粗心大意的人，走起路來，東闖西撞，套用你說的：「逢洞必鑽，遇牆即碰。」沒你在旁拉著我的手，提醒我周遭的狀況，就容易出亂子；所以我單獨出去了，你真的會好擔心我遇到意外。

雖然我們並不似《北非諜影》中的英格麗褒曼和亨佛萊鮑嘉般生逢亂世，可以製造一段驚世的浪漫戀情。但你時常對我唸著亨佛萊鮑嘉的那句台詞：「Here's looking at you, kid!」你舉起杯，喝著酒，深情地凝視著我，我雖未飲酒，心中也感到醺醺然，是謂之酒不醉人人自醉。不介意你以前跟我說過的那幾十次台詞，希望還有以後的幾百次，以至於幾千次。我會百聽不厭的，女人向來都愛美言，更何況那是你的由衷之言呢！

我告訴你有關我最近幹的一宗傻事：過年前我買了一大堆水果；其中有二隻水晶梨，眼看梨子熟透了，我一個人吃不了碩大的一隻梨子，卻又不願意跟你「分梨」而吃。誰想在新春期間討個壞意頭？忽然我靈機一動，趕明兒把梨子混著甘筍汁軠紅蘿蔔汁軡喝，既可滋潤我倆的感情，讓我們相濡以沫地過著平常日子，又可以做到不離（梨）不棄，算得上是兩全其美了。

老婆於狗年立春日

李歐梵致李玉瑩———

其實幸福就在於
日常生活

你這封情書，我看了又看，又幾乎落淚，人老了是否越來越「酸的饅頭」(sentimental)？人老了寫的情書是否更肉麻？

托爾斯泰說：幸福的婚姻個個都是一樣，不幸福的才家家有本難唸的經！我看不見得吧，至少我在幸福中感受不同，也更體會到你的不同凡響。你老說我不停地讚你，是為了給你自信；我本來也以為如此，但現在———我們結婚將近六年———不這麼想了，我讚你是因為我不知用其他方法表達心中感激之情。而在日常生活中作一個出色的妻子，表面看來家家都一樣，其實每對夫妻都不盡相同。

作為讀書人的妻子本身就不簡單，何況你這個書呆子丈夫早生華髮，三天不讀書就覺得面目可憎，你非但忍受了無數個悶在家看書的日子———好在你也看書———而且不忘時時送茶送藥，還與我共同鍛練身體，早晚做「平衡操」，令我返老還童，每天一起床就精神抖擻地寫文章，寫不出來，你還會鼓勵我，給我靈感。托爾斯泰的妻子做得到嗎？偏偏你這個一流妻子只能陪伴一個「二流」作家(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永遠是「一流」的)。

但我也樂此而不疲。讀書、寫作、和你在家過平常日子。有思想、有文采的女人，往往不願屈就在丈夫陰影之中，而中國文化偏偏「內外有別」，重外而輕內。煮一餐色香味俱佳的素食比寫一篇文章更難。你不相信，又說自己不知推「理」，只有感性，然而你文筆中的真性情，又何嘗是任何嬌柔做作的小說家可以寫出來的？

讀了數十年的書，我悟到的卻是托翁小說背後的最淺顯的哲理：其實幸福就在於日常生活。甚至在《戰爭與和平》中的一場驚天動地的拿破崙戰爭，就是為了讓娜塔莎變成庇埃的賢妻，也讓庇埃領悟到日常生活中人生的真諦。

我又在吊書袋說理了。娜塔莎出身貴族，不會煮飯，不知貧賤的滋味。而你每次帶我到九龍城你的舊居前瞻望，向我說你們兄妹當年如何與婆婆相依為命，入不敷出，每月等著母親從英倫寄來的些許家用，我每次聽著都禁不住感動，知道這才是你的抑鬱病的根源。我更體會到日常生活的「幸福」的重要，我們稱作「well-being」，就是要活得健康。你對我一點一滴的照顧，又何嘗不是為我們現在和將來的「well-being」所作的儲蓄？

「Here's looking at you, kid!」———我忍不住又在看你了。看到你嬌笑的面孔，使我感受到這每天一點一滴的細碎幸福，才是在書本上找不到的真實。

　　　　　　 你的老公
　　———又在嚷肚餓了！